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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丨胡子立,任職于新加坡教育部
(原載于“愛思想網(wǎng)”)
“集體榮譽感”背后
有被人忽略的危險情緒
當我從事基礎(chǔ)教育后,我很訝異于自己曾經(jīng)恨過一個老師,并且不是因為私人的原因。
事情發(fā)生在高中的一次運動會上。當時班主任臨時有事,提早回家了,我們班的看臺一片狼藉,大部分的人都已作鳥獸散。這時,一向被我們視為競爭對手的隔壁班的班主任對著一個老師嘀咕,大概是說“看班主任不在,就沒人處理垃圾了”,這瞬間激怒了我和還剩下的幾位同學,我們紛紛覺得自己因為“母親”不在而被欺負、被侮辱了,而且還不是侮辱了我們個人,而是侮辱了我們班!
于是我?guī)ь^,和他們一起把垃圾清理干凈,就連平時很難叫動的同學,這時候也都異常積極。事后我想,這就是所謂的“集體榮譽感”吧,把我們凝聚在了一起。但莫名的,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對這個嘀咕我們的老師非常反感。
后來,我在一所中學教書,認識了一位從中國到新加坡已經(jīng)十幾年的老師,她向我提起令她難忘的中國運動會,感嘆那種集體凝聚力實在驚人。
新加坡中學的運動會建制和中國是不同的,他們會把全校學生分成四個陣營,所有學校開展的體育活動,都是四個陣營的競爭,而不是以班級為單位,但將學生隨機分成四個陣營的做法,完全不具備感情基礎(chǔ),平時一起練習加油的口號都顯得極為松散,只有幾個學生領(lǐng)袖異常積極,旁邊老師不斷鼓勵,但大部分學生還是置身事外,任何鼓勁的效果都寥寥。
那位老師認真而真切地對我說:“中國的學生運動會讓我們更有拼勁,更團結(jié),也更有意思。”
當那個老師說“更有意思”時,我完全明白她說的是什么,她說的是一種置身集體,為之奮斗,乃至為之犧牲的一種崇高感,至少是歸屬感。但她不知道,我第一次明顯體會到“集體歸屬感”的時候,我的心里還有另一種莫名的情緒:那個隔壁班的班主任只不過陳述了一個事實,我卻滋生了對她的憤怒和恨意,甚至持續(xù)了一段時間。
“你弟弟該自己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底線”
德國有一部教育電影,叫《浪潮》。第一次看時,我就被里面對獨裁統(tǒng)治的模擬給深深刺激了。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我們最被認可的班集體建設(shè),正是用了同樣的方法。
(《浪潮》劇照)
在這部電影里,教授“獨裁政治”的老師問學生一個問題:“現(xiàn)在法西斯主義還能不能在我們身上復(fù)現(xiàn)?”這些民主制度下成長的孩子,表示了輕蔑,他們認為完全不可能。于是,這個教師策劃了一個名為“浪潮”的獨裁實驗。
一個女生上完第一堂課,回家興奮地和她的母親交流:
女生:紀律鑄造力量。我們所有人都參與了,像是有一種力量,吸引了所有人。
母親:我只能用可怕來形容。
女生:至少你從來不這樣教育我們。紀律對弟弟來說沒有什么壞處。
母親:你弟弟應(yīng)該自己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底線。
這個女生說的“參與”是他們按老師的要求,按正確的坐姿坐著上課,發(fā)言之前一定要舉手,得到老師允許后才可以發(fā)言,而且必須要起立。接著下來是統(tǒng)一的服裝、統(tǒng)一的口號、統(tǒng)一的目標、統(tǒng)一的敵人,不屬于你的陣營即是敵人,黨同伐異。
(這個學生也曾一度被浪潮實驗所控制)
(電影中發(fā)起浪潮實驗的老師)
我們從小學到高中的教育,充滿了這種對整齊劃一行動的訓(xùn)練。往往最初的反抗者會受到處罰,在老師那里,這是殺雞儆猴。一個優(yōu)秀班集體的建成,標志即是所有人高度的集體榮譽感。為了這個集體,在個人行為上不逾矩不犯規(guī),每一次集體的活動,大家都能團結(jié)一致,朝著共同的目標進發(fā),在集體目標的實現(xiàn)中實現(xiàn)自己,當然在適當?shù)臅r候還要學會個人犧牲。
我在小學時,參加一個集體舞比賽,班主任老師要求我脫下襪子給另一個同學,原因忘記了,我不同意,于是后來我成了整個班的敵人。而電影里,當唯一的清醒者站出來反對這個組織時,被強制拉上臺,如果繼續(xù)下去就是被多數(shù)人的意愿殺害。
(因為不愿意穿浪潮實驗規(guī)定的白色襯衫,兩個女同學遭到全體同學排斥)
軍訓(xùn)VS露營
集體榮譽VS團隊協(xié)作
獨裁的誘惑總結(jié)起來是兩句我們并不陌生的話——紀律鑄造力量、團結(jié)鑄造力量。這種對我們紀律性與一致性的規(guī)訓(xùn),最好的活動例子就是軍訓(xùn)。在中國做老師時,我和同事聊起軍訓(xùn),最大的感受就是,剛軍訓(xùn)完的學生真乖、真好教。
但新加坡的中學生是不需要參加軍訓(xùn)的,取而代之的是每個學年都要參加的露營活動(戶外露營是在新加坡中小學生的必修課。從小學四年級到中學畢業(yè),學校一般每年都會安排各個年級的學生進行一次為期3-5天的野營互動)。
什么是露營活動?當然不是整個年級的同學去郊外搭帳篷、烤肉、吃吃喝喝,而是在一些訓(xùn)練員的帶領(lǐng)下,參加一些需要集體完成的活動,讓學生自己解決訓(xùn)練員所給出的題目——在我們看來大概都屬于游戲——例如兩人搖繩,其余同學一起跳過去;一群人站在一塊布上,在所有人都不可以離開布的前提下,將布翻轉(zhuǎn)過來等等。
我找出了第一次帶中學一年級學生參加露營活動時,第一天的日記,選錄其下:
1月10日
今天是露營的第一天,帶學生來到三巴旺,他們接受的第一個任務(wù)是跳繩。教練沒有給出任何指導(dǎo),只說明了規(guī)則,即兩個學生搖繩子,其余的同學站成一排,喊一、二、三齊跳,所有人都跳過去了算是完成任務(wù)。當然,試過幾次都失敗了,總有人絆到腳。
教練開口問,“那你們遇到的問題是什么?”這樣一問,積極的學生自然地就站了出來,帶領(lǐng)大家找原因,接著一起試著解決問題。盡管最初他們的解決方法不太對,或者原因根本就找錯了??墒?,我發(fā)現(xiàn)一點,這種訓(xùn)練是給個人思考的機會,并且是找尋與人群相處的合理方式。交際能力強的人會主動成為組織者領(lǐng)導(dǎo)者,喜歡獨來獨往的人也會與他們合作,一起解決問題。這是不是就是一個社會良性發(fā)展的模型呢?這大概就是公民訓(xùn)練。
繼而,我想到了我們的軍訓(xùn),軍訓(xùn)是“命令”與“服從”的思維訓(xùn)練,最優(yōu)秀的人是完全服從者,細致到腳的高度,手的弧度。這當然是當兵的基本素質(zhì),可是我質(zhì)疑的是,這是否適合學校用來訓(xùn)練公民?作為中學的必修課,我們?yōu)槭裁辞Х桨儆嫷亟虝⒆咏^對服從?我們要培養(yǎng)的是綿羊,而不是公民。
那次三巴旺的搖繩嘗試反反復(fù)復(fù),我看得已厭倦,只想上前告訴他們應(yīng)當如何解決問題。甚至想說,讓那幾個總跳不過去的同學單獨練習一下。在失神好久后,我被身邊另一個班主任老師的歡呼聲驚醒——學生終于都跳了過去。問題的解決,需要的是創(chuàng)新和不斷嘗試。
這個游戲結(jié)束后,學生在訓(xùn)練員的帶領(lǐng)下寫游戲后的反思。這個游戲想要傳達的核心就是合作的重要性。在那天的日記里,我對“集體榮譽感”與“合作”做了如下的比較:
它們大概有很多相同之處,可是我總覺得,集體榮譽感總在強調(diào)某種感覺,這種感覺是取消自己,只有一個虛擬的集體存在,為了這個集體可以犧牲一切,包括理性。集體榮譽感到最后,往往發(fā)展成為毫無理性的黨同伐異。
合作在強調(diào)實用功能。在共同目的下,做最適合的工作配合伙伴,共同實現(xiàn)目標。他的側(cè)重點在功能性的合作上,而不是精神交付。
中學一年級的露營活動圍繞的是合作與尊重,到了二年級,核心目標變成做出正確的選擇。我們來看看幾個活動的設(shè)計方案:
(點擊圖片查看大圖)
同樣是團隊體能訓(xùn)練,不同方式所能實現(xiàn)的效果大不相同。
當孩子丟了理性和自我
有學者在總結(jié)??隆兑?guī)訓(xùn)與懲罰》一書的主旨時說:
“??屡険粽f,從學校到各行業(yè),從軍隊到監(jiān)獄,我們社會的主要慣例體制表現(xiàn)出邪惡的效能,極力對個人施以監(jiān)控,消除他們的危險狀態(tài),通過反復(fù)灌輸訓(xùn)誡條例來改變他們的行為,結(jié)果不可避免地將造就一些毫無創(chuàng)造能力的馴順的團體和聽話的人群?!?/span>
從這個角度來看“錢學森之問”(少年商學院注:“為什么我們的學??偸桥囵B(yǎng)不出杰出人才?”),那些本來有創(chuàng)新能力,有機會成為杰出人才的人,是不是都沒有逃過小學、初中、高中乃至大學的教育劫難?
《浪潮》里有一個特殊的學生,他生性懦弱,在同學眼中恐怕一無是處。自從參與到“浪潮”活動中后,他完全變了。為了組織,他變得勇敢無畏,做出了許多令人意外的事,甚至在組員被黑社會成員欺負時,他舉槍跑出來嚇跑了敵人。最后,當老師宣布“浪潮”就是獨裁的雛形,就是專制的復(fù)辟,讓大家解散回家好好反思,他根本無法接受——他重新被拋到了一無是處的位置上,情緒失控的他舉槍擊傷了同學之后,也飲彈自盡了。
(一個被浪潮實驗完全控制的學生,最終選擇飲彈自盡)
于我而言,不可否認的是,那次高中運動會,我參加過的軍訓(xùn),那種所謂的集體榮譽感都曾帶給我強烈的力量感。但這種鼓舞人心的力量同樣是危險的,獨裁團體為什么會招來這么多的真心擁護者?電影《浪潮》里的那個學生最后為何選擇自殺?這群人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,就是自我價值的缺失,只好依賴于群體。
《狂熱分子》的作者埃里克·霍弗曾指出:
“一個人愈是沒有值得自夸之處,就愈是容易夸耀自己的國家、宗教、種族或他所參與的神圣事業(yè);這本質(zhì)上是對一種事物牢牢攀附——攀附一件可以帶給我們渺小人生意義和價值的東西?!?/span>
這樣的人無法被說服,只能被煽動。對他而言,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所依附的大業(yè)的本質(zhì),而是他渴望有所依附的情感需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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